【江笙】山海平
他后来经常会想，那个人有没有看过雪山，那种延绵几千里的白色，冰冷的让人既觉得美丽又觉得危险的山脉；他有没有看过瀚州的荒原，苍凉的茫茫大地，一眼望去没有任何生灵，却又让人心生敬畏；有没有看过茂密的森林，有没有看过波浪汹涌的大海，有没有……
他还在冰原上的时候，族里一个年迈的老婆婆曾问他:“少主为什么总望着天启呢？”
“为了不忘记心里的仇恨，为了能早日带你们回去，为了恢复穆如氏的荣耀。”冰冷的大地上面，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沉重的像能砸透冰雪。
可是那个年老的妇人突然温柔的看向他，微笑着摇了摇头说:“可是婆婆觉得啊，少主望那边的时候，眼睛里面，思恋啊，大于恨。”风霜刮的她的皮肤又干又皱，可她眼睛里面也没多少恨。
他一瞬间恍了恍神，下一秒眼神又坚定了起来。他不能忘，不能忘记殇州的冰原上撒了他父亲的血，不能忘记天启皇城的城楼上埋了多少穆如将士的魂——如果不杀回去，已死之人不得安息，在世之人不得安眠。
婆婆又怜爱的摸了摸他的头，说话声里有那么浓重的叹息，“心里有要守护的啊，是难，不是罪。可是人又不能太执着什么，太在意了就遭罪。”他那时候不懂，殇州的风雪会慢慢的腐蚀人，他要在热血凉透之前回去，可那离天启太远了，太远了。
几年后他登上王座的时候，那个婆婆已经和很多穆如族人一起被沉入了殇州的冰泉里面，万里之外，回不到家乡，长眠的地方，甚至连天启的片瓦都望不到，他也带不回来她们。他唯一带回来的，只有穆如的旗帜，还有穆如的精魂。
不知道是不是习惯了大气磅礴的塞外，他从千军万马中走过来的时候，心绪竟然没有太大的波动，一个人，一面旗，却好像有重重黑甲在身后。
等站在正殿的门前，却没来由的心慌起来，可笑的很，面对千军万马都不怕的人，却在见一个人前，心乱的像蚁爬。传旨的太监见他就像见了杀神，浑身颤抖着匍匐在地，嘴里还一直小声说着旨意“未平帝在……在里面等着您……”。他念头一恍，像是又站在了某个竹屋面前，看见负剑的少年没心没肺的咧嘴笑着，对看守的护卫说要和白衣的少年同住。
他最后深呼了一口气，抬脚进了大殿。空荡荡的，冷清的很，尽头处坐了一个穿明黄颜色的身影，模模糊糊的，看不真切，就觉得很单薄。他就在那里停了脚步，没有再上前，也没有开口说话，眼神望过去，中间那么短的距离，却长的好像还在殇州一样。
“寒江”龙椅上的人先说话了，声音中竟然还有一些久别重逢的激动感。
“未平帝，哈，好一个未平。”他的声音里却只有苦涩，“我的父亲，死在了殇州。我小时候，总以为他那样的英雄应该死在战场上，身着黑甲，马革裹尸。”
对面的人没有回他，他又自己说了起来，“妇女，孩子，什么都没有留下。他们死的时候，连一件新衣都没有，牧云笙，”他终于唤了他，“我从未想与你争天下，可全是你们逼我的，是天下人逼我的!”他说着说着，竟然流下了泪，几千几万人的魂压在身上，重的他都快喘不过气了。
“寒江，你回来，我很开心，”他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，龙椅上的人竟然低低的笑出了声，可那声音太小，又有点像呜咽。“父皇走了，皇兄们也战死了，百官也都不服我!”他说的激动，甚至抬起手里的剑挥舞了起来，他刚刚一直没有注意到他手里的剑。
“可他们也惧我!我不想要王位，可我……我得等你回来……这是牧云氏欠你们的，荣耀啊，家们啊，都给你，都还给你。”
他看着他，一瞬间有些不知所措，可是最后还是开口说：“牧云笙，不是你拿走什么，再还回来什么，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。”
殿上的人又跌坐了下去，低低回语：“是啊，都变了，都回不去了……”穆如寒江好像也被他的话语感染了，一瞬间什么都说不出来，再回过神来的时候，听到的是剑落地的声音。
他像是觉得自己幻听了，可是那个明黄色的身影紧接着也倒了下去，渐渐的、渐渐的有金色的游丝从那个人身体扬出，他丢了剑，腿抖的不行，一路像爬一样的到了他身边。
模样清瘦的皇帝闭着眼睛倒在那里，胸口处一片殷红，嘴角竟然含着笑，像是听到了他过来的声音，他突然艰难的抬起了手，语气极轻的问：
“请问，寒江在吗？”
他冲上去握住了那只手，抱的紧的很，双眼红着回答道：“我在。”满身血污的男人怕的要死，嘴里一直一直的说着“我在”，血和泪混在一起，可是还是晚了。
后来他每每喜欢梦魇，最后想办法找了会幻梦的魅灵，让他入梦。可梦里怎么都是那个满是血腥气的大殿，那个人却好好的站在那，就是不说话。他就一个人坐在殿前，眉眼温柔对他说：
“我在殇州，每晚总想到你，牧云笙，我也一直很想你，见到你我也很开心。”
“想到你的时候，心会痛，可是想念更多。”
“牧云笙，”他又哭了，伸手抚了他的脸，“我想你了。”
着华服掌权柄的男人后来成为了很好的帝王，他记得当时被他抓来救治牧云笙的医师说，魅族游丝已散，天地浩荡，不知飘往何处，无处觅踪。那么从此以后，山河是你，川林是你，只是，不见你。
我爱这天地，就是在爱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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