顾临安

十八又十一(邦信历史向)

道可道不可:

  钟
  
  韩信的兵书写了有些日子,到了夏末,将将觉得满意。
  院里的花之前搬走,韩信就不再让人抱过来了。都是些鲜嫩的颜色,他如今看着很碍眼,就让人在院里换了素净的花。
  干净素雅的花,清浅淡然,开到立秋,也就不怎么繁盛,感觉快要衰败下去。就是这么衰败的样子,韩信时常到院里来看。谈不上喜欢,就是看看。
  每每看着,都能听到身边有人唉声叹气。
  这人是以前在齐地时,跟着李左车学字的小孩子,现在也长大了,不知怎么的,就远路跑来京城,还寻到了韩信府上。
  他叹气,韩信就回头看他。
  年轻人好像觉得不能这样,又满口称道说花好看。模样十分逗趣。韩信也给他逗乐了,跟着笑起来。韩信看他笑,那人也挠挠头,又傻笑了一阵。
  日间也就这样逗乐着,韩信写完兵书,随意挑了一章,让他读给自己听。
  小伙子认字许多,李左车教他们也是认真。他读给韩信听,语气间很投入,韩信仔细品着,记下要修改的地方,等到念了一章,再拿来修改。
  那人有疑问的地方,就提出来。问到背水布阵,韩信给他解释。又说到,用兵奇正,本无定法。正战奇兵,都是兵家当谋应谋。
  言谈间那人忽然好奇,问起霸王……觉得不对,又捂住了嘴。想了一下,好像特别好奇,忍不住接着问起来。
  韩信听他问,居然给他讲解了一会儿项羽的兵法。韩信说的详细,讲解认真。他对项羽的兵法,是了解的。末了想到许有流传,又许没有。
  韩信道,也是可惜……
  
  韩信是真觉得可惜。
  他近来好像越发温和起来。对于许多东西,都莫名产生了一种怜惜的感觉。以往觉得时光久长,这些实在不算什么需要珍惜的东西,但后来渐渐就变了。
  这样的改变,韩信并不知是好或者不好。
  就连刘邦,韩信待他都不一样了。
  刘邦在立秋后叫韩信去了一次宫里。这些日子都在忙着很多事情,他叫韩信也少。现在叫韩信过来,韩信竟也去了。没有再像以前一般,十次去一。要等他心情极好,或有想去的意向时。
  刘邦让宫人特意做了吃的,饮宴间没有备什么特殊的东西。等摆齐了,韩信看着都是眼熟的菜色。酒也备下。刘邦叫韩信过来,依然让韩信在他身边坐着,亲自给他倒了一樽。
  韩信只尝了一口,就知道是什么酒。
  秋日里喝这种酒,味道不像最初那时候喝的苦,还是有点普通。彼时约是因为掺了雨水,酒就怎么也喝不出味道了。
  不过也不是什么美味。
  这些年喝的好酒太多,能醉人的,不能醉的,都比这个好喝的多。
  韩信又喝了一点,径自举箸。刘邦动手给他布了菜。刘邦问他:“味道如何?”
  韩信浅浅笑:“相去无几。”
  刘邦也尝着菜肴,却道:“比那时好吃一些。朕记得那时,要等你吃了,朕才吃上几口。往都是冷的。”
  韩信又不说话了,和刘邦一起吃东西。刘邦也没再问他什么,于彼此而言,此刻的安宁就比说什么都重要。
  这一顿饭吃的很平静,也都吃干净了。秋时宫里也有好看的风景,刘邦却没让韩信一起看,只和他慢慢吃饭,慢慢共饮。
  
  八月中,赵国丞相陈豨在代地谋反。刘邦九月里出兵,去代地平叛。
  汉十年,终也不是一个太平年份。在平静了春夏两季后,秋时又有大事。
  刘邦出兵那日,朝臣全都去送。这位陛下自真的当了皇帝后,就对带兵有了特殊的爱好,平叛往往都自己去,朝臣去送,等回来朝臣们又都去接。彼此都习惯。
  韩信仍旧没去,他在府里继续让那个年轻人给他读兵书。
  听那人絮絮叨叨地说些有的没的。
  或者真因为是幼年起就在韩信身边的,这人总觉韩信是温柔的温和的,是绝不至于因为什么跟他生气。这样闹哄哄的,让长久寂寞的淮阴侯府,又多了几分活气。
  那人又在唠叨道,“都道陛下是特别勤政的,平叛都自己去……”
  韩信道:“你觉得不是?”
  “自然不是……李先生说,是陛下再不敢放军功给别人了。”
  韩信又笑,这他是最清楚的……确然不敢了。这军中,是再不能有第二个韩信的。好在陛下这许多年里,也没打过太多败仗。平叛……朝廷的军队碾过去,也没几个人真能顶住。
  不比当年。
  那人又说:“李先生道,在太平了几个年头的百姓面前,一统的天下终是好的。”
  这位先生,也是有趣得紧。
  韩信听年轻人继续给他絮叨,抬手将炭盆拖到近前。这几日秋雨缠绵,天气冷了,他又早早点上炭盆。
  韩信将手上丝绢写的东西丢进炭盆里,烧得干净。折叠起来烧的东西,上边隐有墨迹,字在炭盆里烧起来,韩信又拨弄几下炭火,让灰都在炭盆里难觅踪迹。
  年轻人只顾着跟韩信说话,没有注意他烧了什么东西。
  那是陈豨写给韩信的密书。
  
  陈豨为巨鹿郡守时,来向韩信辞行。韩信在庭院里对他道:“人有时很奇怪,若说要别人相信,是十分难的事情。想要让人相信,又好似特别简单。”
  韩信笑道:“若有人说你谋反,你猜陛下是信不信……”
  韩信十分有意思的笑道:“不如就反了吧,我也能帮你。”
  后来,这人果然就反了。
  
  汉十一年,陈豨的叛乱还没有平下去。一直过了冬天,东垣还是久攻不下。汉皇在冬里,想来是暴躁了。
  韩信在家里想着人跳脚的模样,几分欢愉,又觉得有些难过。有一次他在夜里提笔,在帛书上勾画,写了几个字,忽而难以落笔。
  一阵郁结在心里,扎得绞痛。
  这年冬天,京里落雪极少。韩信又烧了几封信帛,也回了几封。都是人送信来,他就即刻回了,给人带走。
  等到后来,来的人送信,韩信就不回了。韩信让身边的年轻人去跟那人道,“先生病了,不见外客。”
  那人似是很急的,想要再问什么。
  年轻人道:“先生确实病了。”
  人打发走了,回来看韩信还在炭盆边,没有落笔,没有展书简,就是呆坐着,似乎在思索什么,又只是发呆了。
  韩信见他进来,回过神又低头去拨弄一下炭火。
  
  韩信的兵书在冬末才彻底改好。他修修改改,删减几许,将些不想的都去了。韩信在兵书里本有以极少击极多的奇谋,后来又觉不妥,就删了。
  他删好,又从头看了一遍,彻底满意起来。让人去给他温酒,就着窗外久后方至的薄雪,慢悠悠品着酒,赏着雪,看着自己写好的兵书。
  韩信十分得意。
  那日里又喝了很多酒,有些微醺。微醺后命人在窗下摆了卧榻,推窗看雪,拥着暖衾。在寒气里,身上极冷,心里却温暖至极,又开心至极。
  韩信很想跟人分享一下他如今这万分的得意与开心,回头又发现没什么人。韩信在簌簌落雪里将自己的兵书书简拥进被里,抱着入梦。
  
  等到初春,京城里都在传,陛下在前方打了胜仗。
  持续许久的这场叛乱,终于平息。外边都热闹起来,为汉皇的胜仗而庆喜。
  韩信在屋子里收拾着书简。他的府里,一直都是冷冷清清的。初春也还是,只比汉十年杂草丛生好了许多。
  也有个人帮他一起整理,稍不至于过去那样寂寥。
  他这屋子里书简本有许多,汉十年,刘邦赐了他很多书简。韩信在刘邦走后,就命人将书简又送回给萧何。
  他送了刘邦赐的书,在送还萧何时,韩信又加了一卷。那是汉二年时候,萧何亲手赠给他的一卷书。那卷书韩信早年一直看,摸索的竹简都发亮了。韩信还书时,还有点舍不得,到底也让人一起送回去了。
  屋子里剩下的,都是韩信自己的东西。韩信将自己的兵书整理好,叫了一直在身边的那个青年过来,让他带走。
  那人很是不解。
  韩信道,带去哪里都好。只望传下去,别丢了就是……
  韩信对他道:“今日夜里就走。”
  平日里韩信对他说话都是温柔的,很是没脾气的模样。只这时候忽然冷起来,就依然是不可违逆的。
  那人跪了辞行。离别时,不知怎的泪水落下。
  韩信看他哭,转身进屋,不再理人。
  
  等到人走后,韩信又去摆弄书简。打开空简,想了想,也没什么想写的东西,只得收起来去院里侍弄花草。
  初春了,熬了一个冬天,院里的花草大半枯萎。韩信不太会弄,就命人去寻了个老花匠来。仔细看了,说这些花虽看着枯了,不过好好弄,等春深就能又返回来。
  倒不是真的枯了。
  韩信按人说的法子弄,有些太厉害的,就请这位老花匠一起弄了。
  韩信正摆弄间,府里的人来道:“萧相国到了。”
  韩信放下花草,让请进来。
  
  韩信见萧何,每次都是笑意盈盈。
  萧何政务繁忙,不比淮阴侯闲职,没什么正事。两人也有大半年未见,萧何看韩信面色要好许多,那次他见韩信,还是大病初愈。现在身体看着好了许多,看着像能活很久很久的样子。
  萧何道,陛下回京了,朝臣都要进宫祝贺。
  韩信要称病不去。这许多年来都是这样,他不喜欢看刘邦打胜仗回来,也就从不去迎。刘邦却又很喜欢跟他炫耀。每次都很想他去,若是不去迎,等晚了,刘邦也总会宣他进宫。
  萧何道,还是去吧。
  韩信不愿理这个话题,就端了花来给他看,道这些花原本以为都枯了,却原来是假的。等到春深,就又能开出好看的了。
  韩信跟他道,等春深花开,可以来看。虽然府里的这些花也不是特别好,若能来一起,可以温上酒,一起饮。
  萧何道:“跟我去吧。”萧何看着韩信,十分认真。
  韩信凝眸看他许久,看着看着,韩信就又笑了笑。
  那样的笑容,萧何太熟悉了。最久远的那个时候,萧何找到从营里逃走略略带着几分委屈的韩信,给他倒水,对他道:“跟我回去吧……”
  韩信在他面前舒展身体。
  他本是坐在地上的,舒展身体后,双脚伸长。踢到了脚边的一朵野花,花瓣落下,一点飘在韩信袍角,一点就沾在萧何衣服上。
  韩信道,“好。”
  
  汉十一年春,淮阴侯谋反,斩于长乐宫钟室,夷灭三族。
  
  汉皇平叛回来,春也渐渐深了。
  今年春深早,宫里的花开得都特别好,整个花园里万般风情。刘邦看着欢喜极了,只听人说吕后杀了韩信,刘邦笑了笑。
  又去看花。
  他宫里最近又添了几个美人,很是漂亮,陪着看花,美人年轻的气息和着春日正浓,让这位刚从战场下来的陛下心里很是得意。
  汉皇让人请相国来。萧何平叛有功,他尚未回京时,就让人加封丞相萧何为相国,加封五千户,又加了卫队护卫。萧何却又拿出许多家财,捐给军队。
  萧何来了,给汉皇见礼。
  刘邦问了许多闲话,也问了一些正事,让萧何跟他一起看花。花开的真特别好,人看了心情都会好很多。
  但萧何不高兴。
  刘邦道:“相国看着很是不高兴。”
  萧何恭敬回了,道是家事有许多不开心之处,陛下新封的,让家人很开心,日常念叨,就让他觉得担不起这许多。所以很战战兢兢。
  
  刘邦正看着花,看偏僻角落里有几个人影,似乎在搬弄什么东西。
  刘邦让人叫过来。
  是宫里人,几个正拿布巾罩着什么,要往外搬。听到今上传,吓得急忙来跪拜。刘邦问他们搬的什么。
  几个人中管事的答,是很不吉利的东西,不能给陛下看。
  汉皇就笑。汉皇很不介意这些。他从不觉得什么吉利与否,认为天子本就是天地间最吉的。刘邦让人打开。
  等着揭开布巾,看是一排钟。好似是放在哪个宫里的……
  刘邦想不起来,就问人。
  跪着的宫人答道:“是长乐宫钟室里的……溅了血……很不吉利,要拿出去……”
  刘邦身边的美人纷纷掩着后退,花容失色的模样,倒比花都好看了。
  刘邦看着这些美人惊吓退开,在众人之中哈哈大笑。
  
  等到春夏之交,天气又闷热起来。
  汉皇在这样的天气里,觉着很不舒服。人上了年纪以后,对于气候就异常敏感了。太子日前总来请安,刘邦看着这个温和的孩子,又多有不顺眼,就不想让他过来。太子总是很弱势,刘邦大声同他说话,或骂他一句,就吓得不敢起身了。
  太子有一日过来道:“李先生辞官了。”
  他说的李先生,自然是李左车了。刘邦想起这个人,又想起了韩信。李左车辞官,多半是因为韩信不在了吧。
  他很少想起韩信,连做梦梦到都少。以前常常梦见的,他在春里梦见韩信时候更多,但人不在了以后,反而连梦里他都见不到了。
  刘邦想起韩信,想的东西就杂乱起来。
  本是正经想着这个人的,想他初来时对他谈起天下,后就不正经起来。他想这个年轻人,想他身上年轻的气息。
  他还年轻……
  韩信这个人啊,还那么年轻。
  刘邦开始想,若韩信年老以后当是什么模样……他若年老了,是不是还会像记忆里那样骄傲。
  韩信啊,连老的机会都没有。
  刘邦在殿里坐着,他让所有人都退出去,空旷的殿里,仅有一个人时,大汉的陛下从榻上下来,坐在榻前的木阶上。
  春夏之交,木还是温热的。刘邦道:“你过来一点,再近一点。”
  朕看不清楚你了。
  大汉的高帝在阶上坐了一个夜晚,终是不能成眠。
  
  夏浓时,刘邦找了萧何进宫,说要看个稀罕东西。
  萧何来了,见殿里几案上摆着个木匣子,并不贵重。灰尘显也是刚扫尽,在缝隙间还有一些脏污。
  刘邦道,“朕今早去淮阴侯府里,见到这个东西,就带回来和你一起看看。”
  木匣上落了锁,看着像是平日里很珍惜的东西。不过人早去了,东西自然没有人珍视,落灰尘封也是当然。
  刘邦叫宫人来,给他开了。
  汉皇和萧相国一起去看那个简陋的匣子,里边放了一件旧衣,两截断剑。
  断剑刘邦记得,好像是韩信以前为大将军时一直带着的……道是他从淮阴就一直带在身边,要随他建立功业。
  刘邦又去看那件旧衣,本要自己拿出来。宫人觉得是不吉利的,不愿让陛下碰,就抢先拿起来,展开给刘邦看。
  刘邦想了想……有些眼熟。
  原来韩信到底还是把这件衣服一直收着了。
  
  一柄断剑,一件旧衣。一生功业,一生恩怨。
  至此而终。
  
  大汉的皇帝,长久的看着这件旧衣,看着看着,忽然落了泪。
  

评论

热度(88)

  1.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